徐訏论梅兰芳:“既是英雄,而又是美人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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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我每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额上一个小疤,我就每次想提笔谈谈梅兰芳的。
这个小疤的来源是这样:那时候我大概还只几岁,母亲去外祖母家,只有一个女仆同我在家里,那天是我已睡了,女仆坐在床沿上做活,大概是邻居的一个女仆来玩,也不知道谁先拿出梅兰芳戏装照相来,二人抢着看,也不知道是抢着要,终是因此,就有一把小剪刀落在我的头上,于是我的血使他们停止了争吵,而梅兰芳的相上也有了我的血迹,这张照相后来就到邻女的手上去了。
同这小疤留在我身上一样,我心中从此也有了梅兰芳的印象,所以以后几年在女佣村妇口中听到羡慕梅兰芳的话时,我到现在都还留有印象的。
梅兰芳
这些老印象一翻案,就是二十年前的故事,那时候,记得乡村的情形虽比现在好些,但交通是远逊于现在的便利的。而梅兰芳的照相之所以流到于我们乡村之故,完全不是像现在的电影明星照相一样,买一包烟一包糖就可以抽出一张,或者是用几分钱就可以买一张大的。而是直接的由上海做买卖的带回家去,那时候要是来上海,而不买一张梅兰芳旦装照相回去,那等于不买车票进车站一样的稀奇。
大概是不久以后,兰芳照相是做了小镜背面的点缀了,这些镜子是非常粗劣,价钱也非常便宜,这是在乡村闯门儿的货郎担上就可以便宜买到,所以那时在村妇们的梳头货里,这种镜子已成一种流行性的时髦品。
梅兰芳这个印象就由这种事实,使我没有忘掉。但当时在我,是没有什么好感的,第一就是我当时年纪轻,看不出照相中人的美处;第二是实际上这些照相翻照、翻印得次数,已经多得保不住原来的风姿,而当时的照相术,也实在是不很高明的。第三是放在他们梳头匣里,日子多了,油腻汗臭染在镜子上面,印象也更使人不快。
以后是进校读书,梅兰芳也就不听人谈起了,偶而听人淡起,也没有很深印象,到中学后,是听见许多人捧他,我自然也感到他好,很想多知道他一点的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是从那时起,我开始晓得,男人们也同许多女人一样,在珍贵他旦装的照片的。
梅兰芳之《黛玉葬花》
那时也偶而听见人在骂他,这,我有时也觉得很有道理,但与我学业无关,也并无探其究竟,后来日子久了,时常见听捧者、骂者之言论,使我反而感到平淡,没有什么印象,到北平后,看旧戏有点不习惯,当时也刚刚有点读英文字幕能力,银钱终是往电影院里送,梅兰芳虽卖得便宜,但我始终未去一睹,后来忙于读书,也不照镜子,梅兰芳三字也就不再想到。
等我对戏剧略有兴趣,对于旧戏有点根本的认识,更觉得皮黄没有多少的可迷处。后来也会过几次梅兰芳,还听过他在台上做点零碎介绍词,觉得他的印象,比捧他的与骂他的都好,当时深感到,一个人常常要被捧为不是人,或是被贬为不是人,这实在是多事,人其实还不是一个人!也深感到,这副面孔虽然端正白皙,也并不怎么特别。我所知道在梳头盘里藏有他照相的妇女们中,他的丈夫有许多是比梅兰芳为好看,假如把他们中一个人嫁给梅兰芳,我想兰芳可以使他满意的,恐怕还在兰芳的收入,而不在他的旦装。
(二)
但是把梅兰芳当作一个纯粹的人看来,我是十分之十的感到他的伟大的,这是没有一个人,无论是捧他或者骂他的会感觉到,这因为梅兰芳之被人认识的,十分之九是在台上,而于我的印象,虽然并不多,却是完全是台下的。
台上的认识是他的技艺,他的表演与他的卖弄,以及他的古代剧中的所代表的人物,台下的认识则是现代的现社会的人,同时多看他台上的演出,对于台下的印象也是会模糊的,我们看到许多梅兰芳的朋友,谈起梅兰芳终是顾及他的演戏,而忽略他的现实的人生似的,这一点看来,就可感到剧中人生影响人的厉害了,职业的戏子,人生原是二个的:一个是台上,一个是台下,熟识的观众,很难将这二个印象分开,尤其是中国戏,一种角色只演一种角色,尤其是梅兰芳,霸王别姬终是霸王别姬!
所以欲谈梅兰芳,如果从戏来讲,华北旧戏迷者前些年,是一天里就有一百篇的文章散在各报在抑扬,他们都是三天两头在戏院里看他表演的,一次未目睹的我,自然无力来谈,但当作他是现社会、现代的人,一次未看他的表演的,正是个合式的资格也说不定的。
但是我说梅兰芳伟大。
这句话,虽然是形色上同胡适之先生早些年说称“梅兰芳是中国伟大艺术家”一句话有些相同,但是分别就在我上面提到的:简单的说,我是称他为伟大的人,同称他为伟大的艺术家是有些分别的。
梅兰芳之《霸王别姬》
伟大的艺术家是属于台上的梅兰芳,伟大的人则是属于台下的梅兰芳,伟大的艺术家就是艺术家,伟大的人倒可以译为英雄的。
那么我就说梅兰芳是英雄吧。
一说英雄二字,大家,尤其是戏台上的看法,立刻可以想到美人,英雄无美人就不成其为英雄,美人无英雄也就不成其为美人,所以美人常因英雄而联想到的。
联想到美人,在中国,无疑地就可以联想到梅兰芳,梅兰芳之为中国美人之典型,这是已有二十年的历史了。
所以,这里很明显地就将作为艺术家的梅兰芳,与作为人的梅兰芳区别开来,前者正是指其为美人的伟大,后者则指为英雄的伟大。
所以,梅兰芳的最伟大处,是英雄而又是美人。但是我已经说过,论其英雄方面之为人,是没有资格论其美人方面的。
于是我只谈谈他英雄方面的现实的人。
(三)
民国以来,英雄辈出,但二十年之中,我们看见多少的英雄曾极一时之盛,而不久烟消云散的,袁世凯做过皇帝,徐世昌、曹琨做过总统,段琪瑞做过执政,李思浩做了很久的财政总长,吴佩孚做过长胜将军,张作霖做过大元帅,张宗昌做过司令,刘哲做过京师大学校总校长,张謇做过状元做过实业大家。此外做过将门之子、大臣国戚、万人之王、千人之主以及风流美丽、交际名花,出入总统府、元帅殿的,真不能一一计算。然而现在呢?死的死了,败的败了,穷的穷了,嫁的嫁了,破产的破产了,没落的没落了,出洋的出洋了,做和尚的做和尚了,未老的提早老了,未病的预先衰弱了……有许多曾经雄称一时,或则身未败而名先裂,或则名未裂而身已败,被咒的被咒,进牢的进牢,进坟墓的进坟墓……能够在这二十年中,一群贵人去,一群贵人来,出入总统府,谈笑元帅殿,拔然鹤立,身不败而名不裂,貌不老而神不衰,钱不少而音不改,谁能够呢?到底谁是这段历史中的一个独得浩然之气的人?让我们认识他是岁寒后凋之松柏!
姜妙香、姚玉芙、梅兰芳等与张謇之合影
有!梅兰芳!
不用惊奇,这是事实!一个时代是常有一个人是这样独得浩然之气的,不见得一定要属皇公贵戚,有时会属于哲学家或者诗人,有时候也会属于理发匠或者推粪车的。而这一个几十年中,恰巧是梅兰芳。
梅兰芳在技艺上以男扮女,虽是属于空想浪漫的,可是在现实上,他的为人实在是再现实也没有,他是许多贵人富翁的至友,但也一点没有阔人的丑态,以他之交际,得一大官要职,似亦易如反掌,但他不像许多大学教授,舍专长的昆虫学研究而做银行经理,不像许多社会运动的校花,舍社会运动而做姨太太,他只是梅兰芳,以薄技为生,以劳作谋收入,生活之阔绰,交际之威风,非别人所及,可是照相之大众,名誉之广播,更非别人所及的。
梅兰芳之成功,努力是他内务的要诀,谦虚是他外交的要诀。有许多戏子,有点小名就抽上了鸦片,烂嫖与烂赌起来,可是兰芳是不的,鸦片自然是不抽,赌虽有,但只是偶然玩玩,猎艳的事情固然也不少,但身体是养得白健的,这都是属于内务的,但是我这里的职责,是必须略去他的上台前排演的努力方面的叙述,这叙述起来就可成一本书了。
说到他的谦虚,这真是所有青年的模范,他的谦虚我要说,是比他的努力还是成功之母,这是一点也不是过分之谈。
尽管你以前多么讨厌梅兰芳,无说是因你曾在太太皮夹里发现过他的剧照,或者你轻视他关于许多的传说,但是你一见了他,他的一微笑一鞠躬,伸出那只用一万种姿态表演过虞姬、表演过洛神的手来同你一握,给你几句极其自谦的温柔话以后,你立刻会觉得你的以前感觉之错误,而对他反而起了抱歉的感想的。
他的谦虚,是使许多文士学者失过节,骂他最多的是文人学士,可是文人学士见了他最没办法,文人学士多嘴舌的无非是骄傲,说话尝凭一时的感情,不是把人看作神明,就是把人看作魔鬼,不是自卑就是自大,看不起所有伟大的显贵,但看得起那当他自己是伟大的人,一遇到人对他膜拜,他就感激涕零,引为知己,于是就“士为知己者死”起来。
这不但文人学士如此,一般智识阶级也常犯此病,许多年青人因女子而自杀、颠倒、卷逃……等,有时其起因也只是这样而已,所以看见梅兰芳之谦虚,是没有不改主张的。
是好些年前的事,我有一个认识的人,他在一家报馆做总编辑,那时候刚刚梅兰芳来上海演戏,到上海后,先拜访各报馆,到那报馆里去时,正不是时候,乃留一张名片,兰芳之名片,有时候是非常美丽而香艳的,所以后来大家都来传着看、传着闻香,这位总编辑当时大骂梅兰芳,就动手写一篇文章,来攻击他,并攻击那班对于梅兰芳的捧场者,正在那时,梅兰芳又去拜访他们,同大家招呼以后,在那位总编辑写字台前坐下,态度之谦虚,使总编辑自形惭愧,快快将桌上的文章纳诸抽屉里,一席话后,梅兰芳告辞出去,总编辑先生不但把那篇文章扯了,还写一篇捧扬的文章,在第二天报上刊出,这文章现在图书馆中还寻得出的。当时有许多编辑同他开玩笑,说这位总编辑是给人迷倒了,现在我这篇文章的读者,或者还会碰着一个当时那里的编辑,可以想起此事而一笑的。
梅兰芳之《洛神》
这总编辑名字不用提,提也大家不记得他了,不过大家知道的人有不少,北平有一个艺专戏剧系主任熊佛西先生,与教授余上沅先生是大家所熟知了,他们都是美国学过戏剧的,是话剧运动的先辈,到中国前,是满想以话剧运动取旧剧而代之的,可是熊先生是早就同梅兰芳携手去评赏北平的旧戏学校之演戏了,余先生则这次陪梅兰芳到苏俄走一趟,以做他的翻译与宣传员以为荣了。
这些戏剧界之主张与行动,或者还不是大家所注意的。最好还是推荐最近逝世的刘半农先生来谈谈——
刘先生在他的杂文集二集里,收集一篇替梅兰芳写的序文:刘先生的弟弟天华先生是国乐专家,为北平大学女子学院及艺术学院音乐系重要国乐教授,他在乐律上帮助梅兰芳,我们觉得这个合作的尝试,在他个人是可以钦敬的,但是刘先生的序文可以做这里的例子,序文里先说明自己的态度,原书不在手头,只得引其大意。就是旧戏在新青年时代他是反对的,因为那时候为扶植新剧运动,现在好像新剧已经起来,他觉得二者有同时发展之必要,他后面就以前辈的资格,来攻击讥笑“只看见电影、唱唱爵士歌的青年来反对中国悠久的歌剧者”了。
这篇文章前后过程,实是同我同上面所说总编辑没有二样,不过总编辑前一篇文章还没有发表,所以可以不说明改变之理由,刘先生则新青年时代已有明显之态度,所以要直认不讳,又要说出理由来,这理由原是幼稚而矛盾的。
简单的说说,第一就是新剧抬头是信口雌黄,中国有几千间职业的旧戏院,而没有一间新剧戏院;有几万个靠着旧剧发财吃饭的人,而只有几个靠话剧吃饭的人,而且还只是“教”话剧,并不是“干”话剧,而且只是吃饭,不是发财。
第二点是中国歌剧问题,中国戏剧史之正统,还在北曲南曲昆曲,而梅兰芳等所唱的那些,是属于花部的,说歌剧一定要照花部干来,算是尊重中国文化,这实在是说者有点红楼梦中李奶妈的态度了。同时旧戏腔调之简单,音乐之落伍,这是专门家都承认的事,采取外国的音谱乐器,绝不是轻视中国文化,而中国现在乐器,当时也还多是采取外国的,但是如果要改良旧戏的腔调与音乐,旧戏也就很难存在的了。
第三,刘先生以外反对中国剧是唱爵士歌的人,这点也是太抹杀事实,据我所知,中国学生凡是会唱爵士歌的人,也常善唱旧戏,这因为他们有点生理上天才,很容易哼几句玩玩的,而且唱唱的人,并无推翻旧剧的企图的。
刘先生是能文的,说来常像有理,所以我在这里多费了一点篇幅。其实最明显的还是事实,刘先生由反对旧剧到认识了梅兰芳,到反对“反对旧剧”这条线是太明显了的。
(四)
梅兰芳有他的努力与谦虚,所以他对于一切骂他的人从来不还骂的,而且常常以事实来答复人,记得《文学家周报》曾出专号攻击他过,但《文学周报》早已经停刊,而梅兰芳依然受大家爱戴。去美国前,北平有威娜剧团曾在报上骂他出国,说他有害中国体面,许多报上都有人写文,攻击他去美国,然而他美国去过了,博士得来了,而写他的人都默然了!我只见报纸载梅兰芳剧团之宣传,未见再有文章骂他了。日子就是样过去。
于是苏联来邀请他,新剧专家余上沅教授陪他出国,苏联大导演替他鼓吹,苏联党国要人们一同同他照相,这些事实是使中国左右翼新剧运动者都无法解答了。说梅兰芳的意识自然谈不到正确,说他的艺术是大众吗?并不说他曾为什么社会运动筹个款吗?没有。他倒是为杜月笙先生祠堂落成演过戏,为张謇、为张作霖寿事,为李思浩嫁女儿演过戏,这将用什么解释呢?!
梅兰芳与苏联演员交流
在梅兰芳在苏俄前,《申报》曾有人答复一位热心人的询问,结论说是苏联无所谓,国泰民安,所以只是想多多吸收各种文化而已,把“花部”的旧剧当作中国戏剧文化,这已够勉强,因为中国有真正的戏曲是完全属于雅部的,而苏联大导演一见倾心,拍案叫绝,恭维备至,这又是什么道理呢?
虽然苏联大导演自夸博学,以为对于中国剧,有什么什么研究,可是在我看来,还只是一个外行的糊涂蛋而已!左翼剧运者是不忍说这句话的,背地里还是照骂梅兰芳不好。
说梅兰芳不好,是只好闷在被窝里说,而梅兰芳给左翼的答复是事实的回答,以“事实”回答你,是左翼的口头禅,而梅兰芳用着了,假如事实上用了这个左翼口头禅,梅兰芳就可以算为左翼的一员,因此就可受苏联的欢迎,那么左倾这事情不也太容易了么?
外国人冒充对中国内行而信口雌黄的,批评中国的很多,中国常以为他是外国人,肯理睬中国货已是有荣,所以不去驳他,于是他就有更信口雌黄在本国买弄中国智识以炫学了。所以,我说,这种地方已不是思想问题,而是人的问题了。
剧联是被“苏联名导演”一名骇住了自己中国剧的智识,可是梅兰芳是以中国剧的表演,戳破了“苏联名导演”空虚的研究而骇得他只好满口称谓“懂其好处”。这里,梅兰芳之伟大不是很显然吗?
(五)
梅兰芳是伟大的,成功了而且胜利了,虽然他看起来还止三十岁,现在不过是四十二岁吧,但他有三十年奋斗的历史,有三十年奋斗的历史的人很多,经过三十年奋斗的人,比梅兰芳有钱的自然也多得很,比梅兰芳有名的自然多得很,但经过三十年的奋斗,而仍能保持白皙的青春,像梅兰芳这样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,还是,至少据我所知,是没有一个人有的。就是以外国电影女星来论,谁是曾保持十年的青春?
与梅兰芳同时代的,杨小楼、余叔岩他们的外才,是远不能与梅兰芳比拟——所以没有齐如山先生这样的人为其策划,没有刘天华先生这样的人为其帮助,没有刘半农先生这样的人为其写序,所以也就未出国,同时也未得博士,他们只是曾在冷僻的北平,受一二百知音鼓掌而已。
自然,这不尽是外才而已,旦角之被现在还有男女分校、分泳、分行各种运动之中国社会受红,这是有变态心理学之科学根据的,外面对梅兰芳种种下流的臆断,这样一点用不着来沾污我们所敬爱的如齐、刘诸先生者的。
但是余叔岩、杨小楼以外,我们的旦角还有程艳秋、尚小云、荀慧生等,但是都不及梅兰芳为成功,其中程艳秋曾以庚款十万元到法国去,而我们的报上没有见到什么批评,也没有听见得博士回来!所以外才之为力,就在这种地方可以见到,同时我们该知道,外才之运用是不当限于一个人地方之钻营,与一宗款项方面的打算的,中国外交之失败,也常是这样,外交策略上之联俄联美亲日等等口号,原也只是暂时的策略,每日每时,因事实上需要就应当复变化的,而且同时联几个、亲几个也并没有什么,一定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”的从一而愁,这实在也太礼教遗毒了吧。
梅兰芳、余叔岩在国剧学会
这,我想学学梅兰芳是一件好事。可惜梅兰芳始终不学昆虫学教授做大官,而只是忠于艺术,要是他肯做外交官,至少我是拥护者之一哩!
现在,是了,梅兰芳已经成功,有人说他从此不再唱戏,但是这是不会的,至少我个人观察。因为以兰芳之好友与重义,如果如杜月笙先生、虞洽卿先生们有点什么喜庆事,要请他上上台,或者如孔祥熙先生、奉祀官孔德成先生们要他祭祭孔,或者如全国佛教会等之发起,要请他为这次全国大水灾筹点款,我能够担保,我们的梅兰芳博士决不拒绝的。那么,像我这种从来未看他扮演的人,只要比我有钱,是正引领而望,用不着就此叹眼福没有的。
(六)
可是,那末说,有一点事情是很奇怪的,以Douglas Fiarbank为比较,是刚刚二个非常好的对照,他们二位是曾经一同照过相的,那是Fiarbank到北平时候,时是冬令,Fiarbank穿一件驼毛的大衣,梅兰芳则穿一身缎料的袍褂,前者是满面横肉,后者则是眉清目秀,要是先以照相上的面色来说,Fiarbank或者反是属于黄种,而梅兰芳则应当属于白种的。
如果这个对比允许我用一个更清楚的譬喻,则Fiarbank在那张照相上正是一只狗熊,而梅兰芳则是一只白鸽,可是这只是面貌的比较,性情上我是不知道,不过要以面貌来断其性情,这是完全不通的,尤其对中国人来说,张良,虽然不见得有兰芳的漂亮,但面如处子,是载诸史实的,而他是曾经刺过秦皇,这不算什么,因为你也没有见过张良,我也没有见过张良,但是现在多病多痛的行政院院长汪精卫先生,你总知道了,而且终也看见过,至少也见过他照相,可是他是曾经刺过摄政王的。
所以,我不敢就这样下他们的判断,来用那一开头我就想用的,那个现成的譬喻,说是Fiarbank是薛蟠,而梅兰芳是贾宝玉,实在,事实上或许,还是相反的,因为在西洋,男子以雄健为宝玉之典型,在一切Fiarbank之影片里,我们可以看到,片中女主角不是竟属于他么,而他虽然以武侠为出色,然而对女子则正是温柔,而武侠也者,也正是因保护女子而存在的。除了他演莎士比亚的一个喜剧外,对女子之温柔,是曾使中国许多女子改变了眼光,从他而知道所谓壮健勇悍的男子,对于女子也常常能温柔的,而温柔乃不一定是属于文质彬彬的书生。
梅兰芳在北平寓所招待范朋克
现在,梅兰芳什么都胜利了,也什么都有了,北平的家产也都卖掉,预备在上海安居下来了,一个人在胜利之下,是会有悲哀兴起来的,不知梅兰芳也有否?如果有,那是少一点属于心灵的东西呢,但这属于心灵的东西,到底在哪里呢?谁知道!谁能够了解岁寒松柏之寂寞,谁能够了解拿破仑在阿尔伯斯山顶上扬鞭微喟意义之所指,又有谁听得出莫索利尼在征阿军前狂吼后,在自己的榻前一声微微的叹息!
四十二年的生命并不难,然而三十年的奋斗不是容易的,将初期的技术回忆一下,把眼睛瞟惯,把嗓子逼尖,把腰部练软,把手指与屁股练成婀娜……这些才是真正属于心灵上的东西。
此外,我所记着的二个村女为他的照相的争夺,是可以知道,那真正爱似乎还在民间的理想,这样一说,我的额上小疤,似乎也有点价值的了,而因此引起的这篇短文,也许也是属于梅兰芳心灵上的东西吧。在他现在功成隐退的局势下,这是值得发表一下,来纪念这位独得浩然之气的伟人的!
(《独立漫画》1935年第1、2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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